第二百八十三章雨夜之心

    

    第二百八十三章

    佣人们低头敬礼，齐声应是，其中一个人将脸低得最低，那硕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皮柯斯已泪流满面。

    正是那双穿戴丝绢手套的小手，呵护皮柯斯污秽的残疾，更令他枯槁的心重新燃上希望的火苗。

    她保护了皮柯斯身为人的那份‘尊荣’。

    ‘我叫芙可休。芙可休?多摩尼克。’

    她的荣耀超越了姓氏与血统，只有天使才可与之比拟，正因保护他人的荣誉，她的荣誉便能永无界限。

    自从那一日，皮柯斯便贡献灵魂，成为多摩尼克家族最忠心的奴仆，若有必要，他能随时为了这个姓氏灰飞烟灭。

    ‘请各位将惩罚施加于我！’

    他五体伏地，再度放声哀求，在这铺上美丽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绝不背叛多摩尼克家族。但是，他亦绝不允许芙可休那双珍贵的手陷入苦痛的泥淖之中。

    说来奇妙，约尔森、瑞迪，以及贵族名流们竟都为这个小小的家仆所惊慑，宴厅一时鸦雀无声─直到有人忍俊不住。

    ‘难怪被称为荒北的多摩尼克…我呸！真是丢脸！什么都不说，是想包庇你们的狗奴才吗？！’

    方才的绀袍贵族大放厥词，竟还不屑地朝约尔森的方向吐了一口混着酒痰的唾液；约尔森尚未对他的羞辱反应过来，他随即‘锵’地抽出佩刀，面目狰狞地朝地上的皮柯斯阔步走去。

    ‘我苏帕就放下贵族的夸耀，亲手来执刑！他妈的，狗奴才！’

    皮柯斯闻言，什么也没想。只感到一点自豪。

    这次轮到他来保护主人的‘荣耀’了。

    雨夜之心

    脚步声在头前停住。

    颈后泛湿。似乎连内脏都在发抖。

    憨壮家仆伏跪于地，紧闭双眼等待贵族的私刑。刹那的咬牙是不难的，但如果死亡只是停在面前迟迟不来，再勇敢的士兵，再忠实的殉道者，都无法不令恐惧于心滋生，一点一滴浸噬决心。

    突然，连连惊呼打破死亡的寂静，传入耳中。我终于被砍头了吗？─皮柯斯心想。

    ─不、还没吧。听的见表示耳朵还在，耳朵还在表示人头还在。

    松开眼仰头一看，那名暴戾贵族就在眼前，佩剑大举过头，然而就是落不下来。

    ‘啊！’

    原因出在青年身后的庞然大物。

    巨大体格裹着略嫌窄小的黑礼服，那大汉只手扣住青年挥刀的手腕，彷彿拣起蔬菜般轻松。

    ‘玩够了吧…？’

    粗哑、深重的喉声连黑暗中的索里耳都印象深刻。包括他在内，无人看清楚这魁武男人是何时出现，又是如何扣住那只握刀的手。

    黑暗忌避屏蔽制成的影子夹缝里，索里耳低声窃笑，自言自语道：“如果和这人交手的话，也许圣剑行者就不能愚弄我的眼睛了吧…是不错的点心啊，可是我饿了！是该上主菜啦！…呵…呵呵呵嘻、哈哈哈哈！”

    语毕，魔人索里耳从只有鬼魂有办法察觉的狭缝内，循着猎物的气味窜离这场无趣夜宴了。

    又说回这男人。他就是晚宴初，立即不知所踪的神秘者。他用另一只手摘下‘蔬菜’的剑，然后扔外套似的将他甩到旁边的地上，‘碰’地应声发出哀鸣。

    ‘你…！无礼的下民！你知道我是谁吗？！’那青年姿势如蟾蜍般丑陋，嘴巴仍不屈服：‘我乃是伊嫩雷卡斯基家族的苏帕?伊嫩雷卡斯基！我姐姐可是克罗曼家的公爵夫人喔！’

    ‘和我无关。’那魁梧男人毫不动容，喉声依旧平稳而粗糙，彷如一头冬眠野熊的低回沉鸣：‘不想受痛，便就这么伏着。’

    他的五官生得好比犬类，鼻梁和嘴往前突出，眼窝和下巴却不可思议地往后缩，双耳呈叶片形，肤色很白，是像干燥的白桦树皮那样无机的白。

    苏帕望着那诡异的脸，一股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

    那感觉说：违抗会死。

    海帝界的水手都知道，一艘船若将遭遇船难，船上的老鼠会在出航前一天全部下船逃走。

    类似那样的东西令苏帕?伊嫩雷卡斯基把羞耻及愤怒吞回肚子、彻底闭嘴了。也该是闹剧该落幕的时候了，在众人眼中，他始终不是主角，亦算不上反派，充其量，也只是个跑错戏棚的小丑。

    魁梧男人将视线停留在皮柯斯身上一阵，而后转身走向约尔森?多摩尼克。

    ‘你是谁？’

    尽管没有杀气，那逼近的模样仍足以令人却步─足以令从头沉默到尾的约尔森终于张开嘴，发出了声音。

    ‘纽恩?瓦钦斯塔。

    ─ 天狼骑士。’

    雾蒙蒙的世界，雨纱一层一层地翻动波滚，伴随忽近忽远的雷响，冲刷少女与青年炽热的肩颈。

    黑夜、树丛与风雨，彷彿全无尽头，两人已经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泥土与树根令他们不得不慢下脚步，两人才喘过气来。

    这儿是远离龙城市区，西北方一个自然林的小山丘。本来是依惯例分封给迁移过来的多摩尼克家族的一个军队训练用地，不过，收编至天龙骑士麾下的多摩尼克家族实质上已无直接管理的部队，而寥寥可数的警备兵又用不到这么大片地方，于是这座山丘便成了地图上的荒芜部份。

    虽仍身在父亲的领地内，奇妙的是，芙可休却感觉旅行到了另一个星球。一个离里根锡提、凡卡罗尔、甚至离大地的边缘千里遥远的未知之境。

    花岗岩的地层令粗乱的树根浮凸在地表上，卡尔拉牵着她的手，深怕她因裙摆和礼鞋而绊倒。好不容易攀上一个小石坡，在树木与废弃石垣间，一座矮小的灰色建筑物出现眼前，卡尔拉动手将银袍解下披住芙可休，搂着肩头一口气穿过雨幕、奔了进去。

    那只是个不到四坪大小、灰砖搭建的陈旧空间，腐木地板上除了尘屑和裂缝中的杂草外什么都没有。卡尔拉顺手将残破的木门带上，瞬间，震耳欲聋的雨响嗖地被收进门缝之中，化为低闷而湿润的大提琴曲，围绕独处的两抹身影。

    总算稍得安心，卡尔拉疲劳地靠坐在墙角，俊美的脸笑着说：‘幸好碰到这个地方，没漏水真是帮了大忙。’

    芙可休捧着右肘，倚坐在卡尔拉跟前，湿透的礼服紧贴着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活脱一个落水美人。她只是望了卡尔拉一眼，突然腰儿一弯，扑进了卡尔拉怀里。

    ‘喂、怎么了？’

    话声被吸入湿润的木头中，静谧。

    随后，些许的啜泣声，如血珠一点一滴渗出。

    “听好了芙儿，你是天才，你是最美的新星，你就是多摩尼克家的希望。”

    “是的，爸爸。”

    “这是命运啊，是从你出生那天就注定好的了。你知道吧！在这被诅咒的南方之地，谁都看不起我们，看不起多摩尼克这个北方的血统。人老了就是老了，被瞧不起终究是没办法的事，但是芙儿！你不同！”

    “…。”

    “你要成为最杰出的！懂了吗？最棒的！最完美的！王国所有荣耀都可以属于你，只要你争气！

    “是的，爸爸！”

    “掌握一切吧！让多摩尼克这个姓氏成为和王国骑士相媲美的光荣名号！”

    “是的！爸爸！”

    用尽力气呼喊的年幼之声，至今仍在某处回荡着。

    芙可休紧紧抱着坚实的胸膛，嘤嘤哭着，令人想哭的事实在太多了。

    ‘别…别哭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卡尔拉才会露出羞赧与退缩的表情。他蜻蜓点水似地抚着怀中美人的香肩，一层薄薄的冰冷雨渍下，是燃烧似的体温。

    ‘…先把衣服弄干吧？身子已经发烫了，这样下去会染病的。’

    怀中的少女闻言突地抬起头来，噙着泪骂：‘你闭嘴！’

    雨声滂沱。

    芙可休伸出手掌，抚摸卡尔拉的头侧。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伤成这样？’

    映入青年彷然眼瞳的，是女孩心疼的表情与透红的眼。

    ‘你以为每个人都有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你的牺牲吗？’

    指尖抚过仍在汨汨出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的皮肤上落下羽毛似的触感。天使的容颜仅在鼻尖相触的距离，心口发烫，卡尔拉情不自禁地迎上唇去，怀中的身躯轻颤了一下，却没有退缩。

    交融的鼻息愈发湿热，爱欲已满至杯缘，突然─

    ‘呵啾！’

    小动物的鸣声似的东西喷上了脸。

    青年抹抹眼睛，只见褐发少女在他怀中满脸羞红，僵着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我就说把衣服先弄干了吧…’

    两分钟后，青年撑着头面壁盘坐。

    在他背后的少女热着小脸，缓缓脱下沾满雨水和污泥的繁重礼服。

    ‘不过，原来堂堂的王国统军也会有那么…可爱的时候啊，我有点意外了呢。’

    刚说完，马上自觉有些太轻浮了。

    衣物摩擦的声音停顿了半晌。

    ‘如果我说，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可爱，你相信吗？’

    ‘呃？我…’

    ‘真奇妙呢…遇见你之后，我好像整个人都不对劲了。看见你的生存方式，以往奋力争取的那些东西，感觉全变的好渺小。’

    ‘……。’

    霎霎雨响比纯粹的无音还令人感到安详。卡尔拉没有回话，继续盯着石墙的深色裂缝，背后的美人又再度开口。

    ‘我想问你…。’

    少女温润的声调听在耳中，竟隐藏着某种激昂情感。

    ‘为了大地的存亡而不惜牺牲生命，那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啊…但是为了一个人也要做到那样的地步吗？’

    字句一一渗进雨响。

    ‘卡尔拉…你看着我。’

    青年闻言回过身去，却见一道雪嫩的绝美倩影映入视界─战天使一丝不挂，赤裸裸地伫立他眼前。

    那景色想必是所有画家与雕塑家毕生渴望一见的吧！彷彿于黑暗中萌生出一朵纯洁的白百合，透出一层薄薄的、奢侈的微光，怜美之致令人掉泪，就连卡尔拉也为之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忙别开头去，然而，那抹鲜丽的白已火辣辣地烙印在眼皮里侧，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