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冯今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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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下留步。敢问阁下与平川道人古清风,是什么关系?”听闻谷下的奇阵也被称为血池,竟同自己的恩师古清风避世隐居的血池同名同姓,罗玄百思不解。



    方才他与绛雪侥幸脱险的风口浪尖,其催动原理更是同古清风留下的血池机关“风煞”一脉相承,当年玄霜便险些丧身于之。种种迹象,使得罗玄笃信此人必与自己的师尊古清风,有着联系。



    轩辕求败果然回头看他:“古清风?那耄耋老儿是你何人?”



    “便是在下先师。”见他出口狂狷,罗玄心中不悦,轩辕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内力震彻霄汉,谷中风声竟被其淹没,只听得罗玄忧虑重重,如此修为,纵然再给他百年,也未可能及。



    依他所言,幸亏小凤当年未曾拜轩辕求败学艺,否则江湖怕也不是今日的格局。



    罗玄脑中虽如此想着,心里却幽幽地冒出一股奇念----倘若小凤当年真的继承了剑魔轩辕的衣钵,那么自己传授给绛雪,用以击败她的“雪花剑法"恐成儿戏,则如今冥狱应不会覆灭,她也便不会死了罢?



    既是如此,那么如此渴望为母亲复仇的聂小凤,为何在逃出哀牢山师门后,还执意不肯拜轩辕求败为师呢?



    正寻思着,轩辕求败打断道:“罗玄,想不到你还算是我方外徒孙。凤儿这丫头,也恁不会算账了,拜了我,她便为你长辈,届时爱讨爱罚,我做祖师的自会由她,唉。”他摇头叹息:“三十余年前,我年方不惑,你师父已近耄耋,却硬要拜我为师,要参我‘无剑’法门,说要用于道家天伦。我见他性温心诚,便传他轩辕九式中两层心法,他拿去潜修,后来还自创了一套内功,叫什么“先天罡气”,什么先天后天,罡气戾气,九式皮毛罢了。”



    “一派胡言!”罗玄闻言大怒,怒不可遏!这轩辕求败,年纪不过与自己平辈,先师古清风年高德望,岂会拜这正邪不辨的剑魔为师



    当下怒叱道:“先天罡气乃家师一生心血,岂容你这等歪魔邪道胡乱言渎!快说出你究竟从何盗得先师布阵法门,否则,休怨罗某刀眼无情。”



    话音刚落,罗玄突觉掌中倏地一空,抬头却见轩辕求败的手中出现了自己的雁伏刀。



    罗玄暗惊,见轩辕执起刀端详片刻,哈哈大笑道:“果然如此!那古老儿自诩两袖清风,徒孙你又自视秉承正道,谁想你俩一脉相传竟是这把魔教镇山之物?”



    听他胡言乱语不着边际,罗玄皱眉道:“休得妄言!雁伏刀乃罗某世传,家父临终前托付家师保管。阁下身手不凡,又救过小女一命,罗某本当感激不尽,但阁下出言不逊,无端辱及先师,却是何解?”



    “我问你,惊雷斩、江河断、开山劈、梵天缺、毗卢破、疯魔劫,可是你这雁伏六式刀法?”轩辕将雁伏刀往地面闲闲一撑,语调散淡。



    “不错。”未料剑魔竟对他这罗宗独门的雁伏六式耳熟能详。



    “你修习此六式多年,难道不觉其声势气魄、霸气干云,远胜寻常武功?你初修炼时,每日正午,难道不觉有如神力天助,通贯任督,行至丹田却又反向逆施,若不借力导出,将自损心脉?”



    “确是如此,那便如何?”轩辕所言,使罗玄隐隐忆来,心有所感。刀者,霸器之首,当年他择之为器,便因独衷于雁伏刀平中见锐、宠辱不惊的气势,加之这雁伏刀式的六招,每招自成一统,内含三十六式,乾坤相套,首尾衔扣,故内中源源不绝,杀伤力极强,也唯有此番睥睨刀法,方能制劲敌于一招之下,如当年他在哀牢山涧中对决万天成。



    后来,他在血池中将雁伏刀传给天相,也是因这大徒弟资质平庸、难得深境,不会为刀气反噬,他才敢放手。后来天相去世,玄霜下葬天相时将雁伏刀保存下来,归还了自己,此刀神通才一一归位。



    而自己初学武功执掌雁伏刀时,师父古清风也曾以太极八卦、阴阳融汇之道来助他平衡每日过盛的内力,后来练得先天罡气,体内刀气便愈加游刃有余、收放自如了。



    而他则一向认为,刀者,生性刚猛,纵然招式强盛,终为锄魔卫道,刀气稍许过剩,也属瑕不掩玉。



    “若老夫所忆不虚,百年前西域有个雁伏教派,研毒暗甲,奇门遁术,独步一方,被当时中原武林视为心腹大患,你这雁伏刀连同那雁伏六式,便是此教镇教法宝。”轩辕求败续道。



    一席话听得罗玄眉头直蹙,轩辕求败所指的雁伏教派,他在青壮时确有耳闻,那时此教派曾因九宫山设宴大挫天下而声名显赫,只是随后便迅速败落,无人知晓期间因由,故而他从未将那广羽西疆的歪门邪道与自己祖传的法器放在一处去想。



    见罗玄神色凝重,轩辕还欲说些什么,绛雪却于此时剧烈咳喘起来,必是方才风痴入骨,罗玄忙上前为她把脉。



    轩辕求败抬眼端看父女二人,目光悠悠垂落在胸前锦囊上,默然半晌,将雁伏刀掷还给罗玄:“去吧!五十步笑百步。”



    话落,袖摆一挥,连同巨鸢扬长而去。



    绛雪阴赤入肺,罗玄忙带了她赶回十里坡寥山镇,寻了间客栈安顿。



    落脚三日,绛雪初好,他独自前往风痴三戒,依照小凤梭痕寻得了墓陵入口,内中旷世兵书、武学奇著,还有冥岳数十年来累积的奇珍异宝比比皆是,琳琅满目,若被在野的兵权掠夺,必又将掀起更朝巨浪。



    却见岳飞将军早已在陵中建了两座衣冠冢,一座为自己,一座为聂小凤,两冢相距甚近,状似举案齐眉,却又以岳家兵杖从中隔开,相敬如宾,足见布置之人情意弥坚又恪礼井然。



    罗玄一望之下,只觉心弦震荡,说不出是何感受,步履狼狈地退出陵外。



    回到客栈,绛雪起身递来书信,原来岳将一殁,兵心溃散,边疆传言金人已攒蓄军马,将于六日内进攻中原。朝廷不得以向四方求助武林势力前去驻守兵危的北部险地----嘉峪关。



    罗玄收讫书信,吩咐绛雪:“歇息吧,明早动身。”



    之后一路北上,父女二人仍是悬壶济世。山河混沌,荒崦冷峙,途中饿俘遍野,无限凄凉。行至嘉峪关内,只见郁郁佳城,古壁斜阳,兵屯三两稀疏,不成器侯,武林各大门派也不见理想人口进驻,临战之城,尽是一派萧条景象。



    兵中伤员经过连番战役,加之粮草短缺,药源匮乏,大多病入邙髓。罗玄将医馆内仅存二两丹参黑玉膏磨熬成汁,分给众人喝下,然而僧多粥少,他决定连夜去后山采集助疗的药草。



    出得城门时,守城官长长吆喝:“昆仑九公到。”这场战役想必会惨烈异常,便连一向隐逸世外的昆仑山也全力以赴了。



    罗玄运起轻功,一株香降便抵达了后梁山涧中的一处平坦草地。采集齐备后,归途的林中,隐约闻得有人喧哗,走近一看,却是一名昆仑道人正抓住一位女童的衣颈,踢打咒骂声不绝于耳。



    那女童看去顶多八、九岁的年纪,神情却无比倔强,毫不示弱,被道人连煽两掌扑倒在地后,竟乘其不备,翻身突起,将他五指齐齐咬住。道人吃此一痛,大叫出声,几番摔脱不去,当下出得狠手,冲女童的天灵盖直直劈下!



    罗玄心里一惊,知那女孩若吃得此掌,必死无疑,见一堂堂武林大派竟对一介弱质女童下此毒手,当下心生憎恶,忙以飞叶传力打在道人的虎口,那道人吃痛,脚步一踉,女孩眼明手快,一纵身便跃入荆棘,隐了身形。



    那昆仑道人心知有人知情,不敢大声,只得忿忿压低了嗓门道:“冯今!你这小孽障跑得了和尚跑不得庙,待回了昆仑山,你给我等着!”言罢,一行人等悻悻离去。



    罗玄穿过山溪,沿细微踏迹拨开深草,果不出所料,小女孩已倒卧其间,吐血不支,想是那道人掌风甚重,已伤及她肺腑。



    罗玄忙上前替女孩推了两把脉,稳固丹田,调顺气息,女童神智不清下又大喊起来:“别碰我!老秃驴,我才不要你做我师父,你根本不配做我师父!”



    罗玄一手将她扶正,轻声哄道:“小姑娘,没事了,醒醒。”



    只见月光朗照下,这女童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饱满天庭间隐隐透出一抹俊逸清狂,却被蓬头垢面所掩。



    此情此景,竟令罗玄莫名地感伤起来。



    女童醒来,见到罗玄一身灰袍道宗的模样,顿时惊慌道:“你也是我师父派来捉我回去的么?”



    “我不是昆仑山的人,只是见你不妥,替你出手。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一言既出,罗玄不由心下一顿,仿佛很久之前,这样一句话也曾对某个弱小的生命承诺过。



    小姑娘听他这番话音,渐渐放下心来,那防备犹豫的忐忑模样却已勾起了罗玄心底的久远往事。原来每个孩子在焦虑不安时,都是这般警戒神态,一如当年的聂小凤。



    他将女孩带至溪头清理一番,“那道士是你何人,你为何与他争执?”



    “他是我的师父,可他看我不起!因他对我不好,师兄弟便都欺负我,我是昆仑山上唯一的女弟子,今晚我师父的儿子和那些混蛋将我骗出城来,想要糟蹋我,我一个人拼死抗拒,说要告发他们,师父来了,谁知他问清原委,非但不帮我,反而往死里打我!我不服!难道我姓冯的就不是人?外人都说我爹甘愿在蒙古为臣,不是好人,依我看,这些汉人才不是好人!”少女神色郁懑,字字铿锵。



    罗玄当下也觉惭愧,但顾虑到毕竟是她一面之词,便本能地敷衍道:“你师父对你严厉,自是为了你好。”



    “他要杀我,也是为了我好么?若你真觉他为我好,刚才为何出手救我?”女孩反唇相讥,罗玄一时哑口无言。



    罗玄将女孩带回城中,同绛雪相处了几日,原来这女童叫作冯今,是当年南宋朝廷派往蒙古和商的节度使----冯渊的独生女,后冯渊甘愿永留北朝蒙古为郡公,撇下了留守中原的妻儿。



    冯渊之妻本是峨嵋老祖最宠爱的女弟子,遭丈夫叛国遗弃后,她独自忍受着巨大屈辱抚养冯今,更为让冯今摆脱父族的耻辱,几次恳请中原第一大派昆仑山收养自己的女儿为徒,之后便因积忧成疾,撒手尘寰。



    昆仑大派,树高根深,又与南宋朝廷颇有渊源,本不愿接受冯今这名叛臣之女,却碍于峨嵋老祖的情面接收下来,才发生了后来这许多事端。



    少女冯今的这般跌宕身世,又令罗玄想起了当年从觉生手中接下聂小凤的光景。



    半月后攻城警报解除,原来此乃金兵声东击西之计,放话攻嘉峪,实则将主力调去围困西林。各方闻讯后纷纷赶去内陆助战。



    昆仑九公临行前,罗玄亲自将冯今送还给九公之首,道明原委。九位道公大怒,当众罢黜了冯今的师父,将夜袭女童的一干弟子统统废去武功,驱逐出了门派。



    如此一来,昆仑山上却也无人愿意再纳冯今为徒,恰逢峨嵋老祖仙逝,诺大峨眉山上也无人再顾及冯今母女。眼看冯今即将无家可归,绛雪正自高兴,昆仑九公中却缓缓步出一人,牵起女童冯今之手,当众承诺收她为徒。



    少女冯今的麻烦总算告一段落。唯一出乎罗玄预料的却是绛雪对冯今的感情,她对这名女童爱护有加,即使知道她此去已无后顾之忧,仍是对二人的分别依依不舍。



    罗玄父女站在栈道旁,目送冯今与她的新师父,昆仑九公中最年轻的壬华公----秦桐双双乘坐马车离去。那天,昆仑车队的路铃声在山道中叮当回响,绛雪失魂落魄地在冯今的马车后面跟了很远。



    女儿的模样令罗玄不由感叹起命运的无常----想来当年,绛雪若保下了与方兆南的胎儿,如今也该是个含饴弄儿的妇人。而现在玄霜与兆南已成亲并诞下了双胞胎,如珠似宝地养在江南方家,一切已成定局。



    命运无稽,轮回无常。偶尔会觉得不可思议。聂小凤与他一生纠缠,桀骜争取,却原来她要的,命中早给,非他能拒。



    命脉,血缘,天地间抹不去的明证。时光俯首,他与她,早已血肉相融,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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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十年,罗玄带绛雪走遍云番塞外,海角天涯,医人无数,口碑遐迩。



    暮暮朝朝,千篇一律,病人治愈后的安然,家人感恩戴德的笑黡,还有女儿寂寞的箫声,不知不觉编织成了一张网,笼罩下了罗玄的整个生命,他感到自己愈发地贴近灵魂,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



    每每夜深人静,他掩被沉思,不由心生探问,人生有无第二种可能。绛雪年方而立,继多年前与方兆南的一番苦恋无果后,决定放弃终生姻缘,伴父亲归老。



    自己虽已多番明说暗导,可怎生宽解,都不及一颗惘然心。绛雪有时候真的很像她娘,形似,却不神似。



    她娘比她多出了百倍野心,百倍勇气,也因此承受了世人予她多出百倍的诘难,而其中最深重的惩罚,源于他罗玄。方兆南于绛雪的伤害,终归不及他当年给予小凤的那般彻骨。



    若说罪孽之首,他罗玄,魔枭聂小凤之师,冥岳主双女之父,可谓当之无愧;若说坎坷也是一种荣耀,则他不得不承认,他那早已撒手尘寰的孽徒聂小凤,坚强得令人汗颜,骄傲得天下无双。



    而这一切,权因他当年的一句“有违伦常正道,于理不合,于理不容”。当年,他并不知道自己否定了多少今日可享的安满平祥,直到孤高年事经岁月一一淘尽,方知生命予人最大的惩罚,便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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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弹指一挥间,江湖风起云涌,金人攻原的呼声尚未偃旗息鼓,蒙古族大举进犯的号角又吹醒了中原的悠悠厚土。



    他厢却有噩耗传来:方兆南身殁,玄霜新寡。



    绛雪同罗玄无能坐视,连夜赶至临安。玄霜见爹爹与姐姐二人前来,在一番昏厥醒来后,终于抽噎着道出了实情。



    原来半月前的一夜,蒙古皇子寒屠伊闯入江南河阳镖局,要挟了她和一双儿女,勒令武林新侠方兆南为蒙古破坏斌州的英雄大会之举做内应。方兆南被寒屠依的毒钉所害,一夜刑逼,誓死不从,于破晓时咽了气。



    一切偷袭太过突然,玄霜不及相信,已与夫君人鬼疏途。绛雪闻此噩耗,顿时心神大溃,哀恸之情丝毫不亚于玄霜。



    罗玄看着抱头痛哭的姐妹二人,痛惜之余,亦隐隐感于天道玄机,密不可当,若当年绛雪与玄霜两人都嫁给了方兆南,如今的新寡遗妇便为两人。



    原来她当年失去他,是为今日不必再度失去。



    事关家仇,这回如何也要去斌州的英雄宴一看究竟。



    家仇。这个概念突然无措地攻陷心灵。曾几何时,他在何处失去?曾几何时,他又不觉拾起。



    罗玄闭上敛房的厢门,将悲恸欲绝的二女留在其中,一人独步入院,在月下静静立住了。



    他仰首望天,弯弯的下弦月突然变作了聂小凤惨兮兮的眉眼。



    小凤,令我得以重拾“家”之恩仇冷暖的那个人,是你。遇见我之前的岁月,你不明白,遇见你之后的岁月,我不明白。



    夜风初凉,罗玄摇摇头,似要撇开什么,转身离开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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