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爹对不起你呀！

    

    周宅的后院长廊水榭，自不必说，穿过这里后，便见到了一间房间，乃是二层的楼阁。奇怪的是，门上拴着一把锃亮的铜锁，里面依稀传来了女人唱戏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况钟与纪嘉卉透过窗口的缝隙望去，只见一楼的屋内有一女子，年近四旬，身姿丰腴，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戏服，甩动着水袖，正在深情款款地唱着。可惜她嗓音沙哑，完全听不明白她唱得是哪出戏。

    这个女人舞起水袖翩跹生姿，如蝴蝶飞舞一般，煞是悦目。她先跑了一个圆场，背对着诸人，而后慢慢转过脸来。待看清她的容颜后，纪嘉卉吓得失口叫出了声，就连况钟都惊得退了两三步。

    虽然这女人脸上画着戏妆，却是狰狞无比，尤其是右边脸上有一片被火灼烧的旧疤，皮肉都拧在了一处，乍看上去，仿佛右眼球要从眼眶里跳脱出来一般。

    纪嘉卉恼怒非常，大声喝道：“周源，你大胆！”

    周源急忙跪倒在地：“纪小姐见谅，非是草民胆敢戏弄二位贵人，实则是有天大的委屈呀！”

    况钟稍微定了定心神，说道：“周员外，你先起来。慢慢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源这才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周源继承祖业，二十多岁便离开了苏州老家，来应天做起了生意。他踏实肯干，诚信为本，又时常接济百姓作善事。用了七八年光景，他的丝绸生意便有了起色。可惜就在这时，周源的原配夫人周庄氏却不幸染病而亡。

    妻子随自己辛劳这么多年，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却偏偏撒手人寰，留下了年仅两岁的幼子。周源肝肠寸断，停灵七日，每晚他都守在妻子灵前哀嚎恸哭。

    那时候，正是赶上七月，大雨滂沱。这时候管家来报：“老爷，门外来了一位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说想要在咱们府上投宿。”

    周源此刻一颗心全都扑在了亡妻的身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摇了摇头：“你给回了吧，给她俩钱，打发她去别处吧。”

    管家却踌躇道：“老爷，那……那女人挺可怜的，这么大的雨，连把伞都没有，浑身都湿透了。她还说……还说……”

    “说什么？”周源心不在焉地问道。

    “她说，她无所谓，在外面淋一宿的雨也不怕，只希望老爷你能发发慈悲，救救她本就生病的孩子。否则这一场大雨浇下来，这孩子凶多吉少呀。”

    周源望着亡妻的灵位，想起了妻子生前多做善事，若是她在的话，也定会劝周源收留前来投宿的苦命女人。接着，他也想到了自己年仅两岁的儿子。

    周源轻叹一声，说道：“也罢，你就请她进来吧，吩咐厨房煮锅热汤，先让他们吃了。别来打扰我，我心里很乱。”

    管家从命。

    周源长跪妻子灵前，眼前一幕幕都是往昔与妻子的点点滴滴。想到斯人已逝，他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周老爷……”

    周源擦掉泪水，回身望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位女子。这女子不过十**岁的年纪，肤白胜雪，眉如新月，杏目浑如点漆，脸似桃花放蕊。

    女子开口如恰如玎珮之音：“周老爷，奴家知道时机不当，但还是要来谢谢您肯收留我们母女。我也想来给夫人上炷香，以表达哀思之情。”

    周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女子走上前来，上了三炷清香，然后盈盈拜倒，煞是虔诚。拜完后，他又冲着周源拜下去：“多谢周老爷收留之恩，奴家粉身碎骨，无以回报。”

    周源急忙说道：“夫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然后，二人便聊了起来。

    周源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女子姓秦名秀娘，乃是苏州花舫之上的一位戏伶。只因生得娇俏可人，惹下了祸端。苏州知府王兴宗的族弟王庆之见色起意，竟然淫污了她。

    秦秀娘状告无门，又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不得已抱着孩子来到了应天府想要告御状。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何其不容易。

    周源听罢，心生感慨，好言安抚她。念在她孤儿寡母不容易，也就收留了秀娘。后来，二人日久生情，周源娶了她续弦。告御状一事，秀娘也就渐渐打消了念头。

    只可惜，去年周家发生了意外，导致走了水，秀娘的半张脸也被烧毁了。从那之后，她就性情大变，没过多久就疯掉了。

    周源说完这件事后，长叹一声：“她发起病来，三五个人都拿她不住，无奈，我只好将她锁在了房中。”

    况钟陷入了沉思之中，好一会儿才问道：“宅子，你卖与谁了？”

    周源答道：“也是一位大人，不过他并没有说身居何职。虽然脾气不好，却也爽快，就地成交，也不曾压一压价格。”

    况钟笑道：“可是……我们在周员外你原来的家中，发现了一具女尸呀！”

    “啊？”周源大惊，“莫非，莫非是……”他大为惊恐，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况钟逼问：“莫非是什么？”

    周源良久之后才苦叹一声：“唉，那并非是他人，乃是我那可怜的女儿呀！”

    “可是秀娘当初带来的孩子？”

    周源懊悔不已，老泪纵横：“唉，正是呀！那孩子……那孩子她命苦呀！”

    接着，他便说出了另一件往事：原来，那正是去年的事情了。秦秀娘疯了之后，无人敢轻易涉足后园，只有周源与女儿周瑶会亲自去送饭。

    周瑶生性善良，不忍见母亲受难。尤其见到母亲被关在屋内，屎尿便溺，污秽不堪，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她便有几次放母亲出来，陪她在后花园走一走。

    初始几次，倒也不曾发生什么事，可是后来便不妙了。

    有一次，众人听到了后花园有小姐的惨叫声，到了那里之后，却见疯掉的夫人正推着小姐，要将她推入湖中。一群人便持着棍棒，不由分说冲上前去，乱棍打过去。

    秦秀娘吃痛不住，哀嚎不已。

    周瑶哭喊道：“娘，娘！你们都住手，不要打了，不要打啦！”

    周源也闻声赶来，拉住了女儿：“你没事吧？快让爹看看。唉，你好糊涂呀，你娘她都疯了，如何能放出来？”他赶忙吩咐下人们，将夫人赶回屋里。

    秦秀娘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流出了血，头发散乱，毫无人样了。

    周源说完之后，叹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呀。瑶儿她是秀娘亲生骨肉，母女连心，我一句话又怎么劝得住她呢？后来她又悄悄找过秀娘几次，偶尔也会打开门锁。但是没想到，这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半个月之前，秀娘疯病发作，竟然……竟然将……将瑶儿推入了那口井中！”

    况钟只听得汗毛倒竖，他万万想不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

    周源泪水潸潸：“唉，我……一边是我的夫人，一边是我的女儿，这让我如何是好呀？我不能报官，只好匆匆卖了宅子，搬离了那个伤心地。”

    况钟问道：“既然此事乃是意外，为何不将令嫒的尸身打捞上来？”

    “况大人，草民焉能不想打捞呀？只因此事是家丑呀，我不想让下人们知道了乱嚼舌头，家里上上下下，知道此事的只有我和拙荆。我这才……这才没有打捞尸身，只对下人说，瑶儿出远门了。”

    最后他仰天痛哭：“瑶儿呀，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呀！呜呜呜……”

    纪嘉卉对况钟道：“好了，真相大白，咱们这就去刑部，跟吕震把事情一说。这件案子也就了了。”

    真的可以了了吗？况钟渐渐皱起了眉头，看着面前这间屋子，里面又传来了秦秀娘那嘶哑嗓音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