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眼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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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青山环抱,一湾碧水围出几顷麦田。稀稀落落的茅草长屋,安宁静谧的乡间村落,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新奇。

    "这是……梦境……”

    溪水之旁,一个少年望着水中映像,震惊不已。

    真气盈满的熟悉感觉,白皙俊秀的水中倒影——这分明就是梦境。

    可眼前并不是熟悉的梦中小屋,而是更为熟悉的……

    "溪源村?”

    这青山绿水,刻在记忆最深处,怎么也不可能认错。可一切又有些陌生,或者说似是而非——山水未改,可梦溪对岸那寥寥几座茅草屋简陋而又疏离,绝非家乡溪源村的样子。远远望去,那处生活了十年的小院也无踪无影,所在之处唯有夕阳下一片金黄的麦田。

    似真似幻,阿原一时理不出头绪,茫然沿着梦溪走了几步,忽然看到溪水旁一个垂钓的少年。

    明显大了一圈的蓑衣,勉强挡一挡秋末的凉意,黝黑的肤色,晶亮的眸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水中浮漂。

    "起——”一条青鱼应声而起,摇摇荡荡地被鱼竿拉到岸边。少年乐得手舞足蹈,把鱼塞进鱼篓,提起来直奔西山而去。

    "喂,小兄弟,等等!”阿原连忙喊上一句,"你是哪里人啊,这里是溪源村么?”

    那少年恍若未闻,看他远去的方向,似乎正是奔阿原的湖中居而去。

    阿原真气一提,几步追上前去,拦在少年身前道:"小兄弟慢走,听我……”

    眼前一花,一道影子穿身而过,只留下一张灿烂的笑脸映在阿原心中。那稚嫩的面容,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熟悉。

    一丝明悟如灵光一闪,却仿佛一道闪电,瞬间撕裂了整个世界。

    …………

    一间昏暗的密室,看不清面孔的两个人,一站,一坐。

    "找到了?”坐着的人似有严重的内患,一开口,便沙哑地咳了几声。

    "拿去吧。”站着的人一声冷言,丢出一样东西——浑圆如球的一块墨石,在昏暗的密室中反透出流溢的金光。

    那稍纵即逝的灵光与眼前墨石一合,阿原浑身一震,霎时恍然大悟。

    "这是……萃魂术……”

    那墨石的记忆,正来着阿原生平第一次汲阅魂魄。而眼前的景象,又是一次萃魂汲阅。

    不同于第一次汲魂时他完全成了"阿桓”,这一次阿原仿佛一个透明的看客,哪怕他把头伸到二人中间仔细打量那块墨石,也并不会中断二人的对话。

    "这就是影踪信标……”坐着的人把墨石拿在手里,淡淡的水光流转,却始终无法透过龟裂的外壳渗入墨石当中。那些泛着金光的纹络,与阿原"记忆中的”并不相同。

    "要怎么用?”坐着的人问出了阿原最想问的问题。

    "这墨石的金光如月有圆缺,周而复始。金光完全隐没之日,便会有一丝黑气散出。”

    "找一个十二岁以下,身具阴脉隐灵根的孩子。让他不断吸食炼化墨石散出的黑气,长此以往,他就会被炼化成‘影’。通过它,你就可以联络影踪,向他们提出你的交易……”

    "嗯、那个孩子……”

    "不会再有人的情感,一个不问、不想、不休、不死的工具——这个转化过程极为痛苦。所以,那个孩子必须是绝对忠诚、听命于你的……”

    坐着的人深深一叹,似是已想好了人选,也接受了那份代价。"这些秘辛,也是先王留下的么?”

    "这墨石与炼影之法,是一来历不明之人献给重华先王的。先王虽有意联络影踪,却不愿用此悖离人道之法,是以将之封存于甘露离宫的一间密室中,还留下劝诫之言……不过已经被我毁去了,交给你,你也不会听从的,不是么?”

    "先王仁德,自然不肯用有违人伦之法。可为此,却付出了不知多少人命……”坐着的人又长叹一声,也不知是在劝说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先王的选择,是非对错我无权评判。可如今之势,我们已别无选择……”

    "山河破碎,礼崩乐坏,昔日文教之国已沦为豺犬肆虐之地。以我等微不足道的力量,想要光复故国,再兴礼乐,不付出一点代价,又怎么可能?”

    "一点代价么?”站着的人冷哼了一声,"今天一点,明天一点,一点一滴积累下来,我们和那些‘豺犬’,又有什么分别?”

    "用这种手段复兴的雨国,还能德伏四夷么,还配称作国上之国么?”

    言尽于此,站着的人长长一揖,决然转身。

    "慢着、你、你去哪?”坐着的人急着想要起身,却咳得喘不上气来,只得又颓然坐下。

    听到背后急促的咳嗽声,将去之人脚步一缓,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不管怎么‘复兴’,世上终究不会再有‘雨国’了。”

    "这些阴影里的腌臜事,我不想再碰,以后浪迹天下,或是归老山林,总之再不相干。”

    脚步声再起,坐着的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沉声道:"如果我说,这世上有一支雨王血脉尚存呢……”

    …………

    月朗星稀,雪峰映照着青瓦白墙。阿原有几分恍惚,依稀认得此处乃是落云峰上的藏书馆。只是眼前两个人影越发模糊,仅能分辨出是一老一少。

    "三更了,你明日不是还要当值?快歇息去吧。”老者打了个哈欠,下了逐客令。

    "叨扰前辈了,我这就走。”少者站起身来,却有些舍不得手中书卷,"不知这卷……”

    "拿去拿去!”老者连连挥手,就势往藤椅上一躺,"这种老掉牙的经卷,也就你们几个脑子不灵光的成天抱着苦读。”

    少者忏然一笑,道:"我天资驽钝,平日里又忙,也只能晚上多下点苦功夫了。”

    "天资驽钝?那倒也未必。你博学通达,心定意坚,悟性也不错。若不是被元脉灵根拖累,可以算是锦绣之才。”

    少者低下头去,缓缓道:"一个外门弟子,当不得前辈这般夸赞。”

    "外门弟子、哈……”老者倚卧在藤椅上,已是半睡半醒,"如今之世,玄门独大,灵根元脉不佳,也就只能做外门弟子了……”

    "只可惜了你的资质,若是改修魂门之道,说不定能另有一番成就……”

    老者闭目不语,似已睡去,而少者僵立许久,迟迟不肯离去。良久,仿佛自言自语般一声叹息,"这书馆中虽有万卷道藏,可涉及魂魄之道的不过零星皮毛,即便有,也已被纳入玄门之道。长阳山虽大,又到哪去寻魂门之道呢?”

    "长阳山,呵呵……”老者如梦呓一般,喃喃道:"山门尤在,物是人非啊……”

    …………

    "明儿,你可知这长阳山,古来何名?”

    静室之中,青灯半盏,燃香一炷,师徒二人相对而坐,似是正在问辨。

    "徒儿知道,此山上古名为幽屏山,峰叠千丈,荫蔽万里。如今沧海桑田,只余东西五百里,先人遗迹,尽已沉入地底……”

    "那长阳山之名,又从何而来?”

    "上古之时,幽屏山万里阴地,尽为一宗所有,名为殇昜宗。后世以讹传讹,遂称此山为长阳山。”

    "殇昜二字,何解?”

    弟子顿了一下,缓缓道:"假想世间有一境,其中全无一物,连一尘一粒都不存在,则无可谓静与动,亦无冷热明暗——清浊不分,阴阳不辨,宇宙混沌,此境可名为‘寂’。”

    "那倘若‘寂’中混入一尘一粒,便一切从无到有。这一尘一粒所蕴含的,就以‘原’代之。”

    "一尘一粒之‘原’微不足道,但大相万千,皆因‘原’而生,道法亦不例外。‘原’有多有少,自然有增有减。‘原’之减可名为殇,‘原’之增可名为昜。”

    "故殇昜二字,便是一境之生衍,道法之兴衰。”

    "很好,果然是用了心的。”师父深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传你那古卷,命你用心专研,又告诫你不得让任何人知晓?”

    弟子抬起头来望着师父,犹豫片刻,终于扬声答道:"弟子研习本门真传多年,心头一直有困惑未解。”

    "不死不灭轮回永生之道,何解?”

    "以玄门之理揣度,要么道合天地,永生不灭。要么身死道消,归于尘土。既如此,又何来‘轮回’一说?”

    "如今读了古卷所载,终于有所感悟。如今玄门之道,有进无退,是要毕功于一役,只求‘昜’而不得‘殇’。而轮回之道,则是殇旸互替……”

    "不死,是向道之心不死。不灭,是魂印百转不灭。轮回,是殇归于寂,而又昜归于道!”

    "是以我乌涂派之真传,本是魂门真传……”

    师父脸上涌起血色,既有欢喜,又有愤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喝道:"什么乌涂派!我宗传承上古之法,本就该承用殇昜宗之名!”

    "是那帮无耻的玄门杂种,满嘴的道意道德,满肚子的私欲算计!太上师祖不过一点小错被他们抓住把柄,便降宗为派,还给我们安上一个耻辱的名字,就是要羞辱我们,让我们永世都抬不起头来!”

    泪留两颊,老师父望着目光殷殷的弟子,沉声道:"你很好,没有辜负为师对你寄予的厚望——为师这辈子的心愿,就是你们这一代能光耀本宗,恢复本名,重为此山之主!”

    …………

    一幅幅画面,陌生的场景,愈发模糊的面容。阿原穿梭于一次又一次汲阅当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驱使他不知疲倦地搜索着。

    一开始,他还能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好奇地去看去猜。可魂力渐渐耗尽,阿原的意识也随之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一切再无任何记忆,如半睡半醒间闪过的一个个碎梦。

    …………

    蔚蓝的晴天,清澈的溪流,仿佛梦境小屋与家乡山水合二为一。只是光线绚丽明媚,映照得万物都多了几分别样的色彩。

    溪流之旁,落英缤纷。桃林深处,隐没着一间农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赶着院子里的鸡鸭鹅狗,好不热闹。

    忽然,屋里传来一声响动。老妪回到屋里,只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正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

    女子以手遮眼,似乎屋外灿烂的阳光让她很不适应。她眉头紧皱地四周看了一下,却对走进屋内的老妪视若不见。

    "你还不能起身,快歇着吧……”老妪脸上满是皱纹,可声音却并不算苍老。

    "你!你能说话?”女子一惊,立刻翻身坐起,咬着牙问道:"那、孩子呢?”

    "死了。是个死胎……”

    老妪拎起炉子上的水壶,拿起一只粗糙的木碗,慢悠悠地道:"这世间的一切啊,都是命数。有些人注定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老妪伸出干瘪枯瘦的手,将一碗热汤递给女子,"那些生于非命之人,就算活下来,为天命所噬,也注定要一生凄苦,百害加身……”

    女子冷哼一声,手一扬,木碗打飞在空中,水花四溅——

    这一刹那,一道巨大的黑影划过,如撕裂天地的一柄巨斧。灵魂之中仿佛传来一声脆响,整个世界顿时如镜子碎裂成无数碎片,剩下的,唯有黯灭的虚无。

    这一声脆响,也唤醒了阿原的几分意识,他茫然望着眼前的虚无,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少女的身姿。

    素衣、黑发,雪肤、幽瞳,仿佛九天之上的神祇。

    "夜子……不、你是,风怜?”

    少女幽邃的黑瞳中,闪过一丝凛然怒意。

    "你太弱了。”

    "弱得连神魂都能被人窥探,你还能守住什么?”

    少女伸手挑了挑发梢,那一缕黑丝上系着的金色铃铛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映透出一丝烦躁与无奈。

    "罢了,我就帮你一把。”

    少女将铃一摇,虚无之中涌起无数光点,如群星闪烁。叮铃一声,万星齐坠。

    阿原头晕目转,只觉坠星入眼,天地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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