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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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夏离开省队的那天雨很大。

    暴雨倾盆，雨声轰轰烈烈。路上的积水如小溪一边流淌着，快要没过脚踝。

    闻夏不等雨停，倔强地撑着伞拖着一个大行李箱走出体操训练中心。

    她没有回头。

    回想起进入省队那天，那也是个大雨天气。

    那天的情形，她还记得很清晰。

    爷爷、奶奶撑着一把红黑格子雨伞送她。那把伞很大、很旧，伞面上满了黄褐色的锈斑。雨水从天上泼下来，还会渗水。闻夏的头发、肩膀都湿湿的。

    那时，他们从老房子里出发，打了一辆出租车。车开了40多分钟。

    天气不好，车里很闷。司机放的空气清洗剂与汽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闻夏被难闻的气味熏得晕车，胃一直在抽搐。

    等到了省队门口，她冲下车先在外面稀里哗啦地吐了。

    奶奶撑着伞不停给她拍着背。爷爷就顶着大雨，跑到马路对面的给她买了矿泉水。回来时浑身都浇透了。

    她的前教练张瑶出来接她的时候，她还顶着一张惨白虚弱的脸。

    张教练个子不高，皮肤有点黑，体型微胖。那时候她才四十来岁，但头发却早早布满银丝。

    闻夏当时还怕自己状态不好，不被教练喜欢。但张瑶看见她却笑得很灿烂，很和蔼。

    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小丫头好漂亮，眼睛很亮，一看就很聪明。”

    闻夏有些害羞，脸红了，被夸奖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张瑶亲昵的摸了摸闻夏的头，然后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

    她向闻夏爷爷、奶奶保证，一定照顾好闻夏。然后牵着闻夏的手，走进省体操队。

    这一牵手，就牵了接近十年，直到她病退。

    后来闻夏年纪大一点了，张瑶也爱逗她。

    说当时闻夏就一小落汤鸡，是个眼睛里写满了紧张害怕的小可怜，哪里看得出漂亮不漂亮。

    就是哄她害怕，让她放松。

    张瑶说着觉得好凶，闻夏听后也傻乎乎地乐。

    闻夏跟张教练关系很好，她突然很想很想她。

    全运会夺冠之后跟张瑶打过电话，闻夏没敢把一大堆烦心事告诉她。

    张瑶已经开始化疗，治疗过程要保持好心情。至于她这点问题，自己就能解决，没有必要让教练为她操心费力。

    她要好好养病。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养不好，那人生最后阶段的日子也该属于她的家人。

    *

    闻夏来到门卫处，递交了资料。

    非休假时间外出需要证明，保安查阅之后才会放行。

    今天值班的保安大叔跟她比较熟。小时候，嫌弃食堂饭菜难吃，就总想着偷溜到外面买零食，被他逮过好几次。

    “闻夏你退役了？”保安大叔很惊讶。就一个月前，闻夏还狠狠地风光了一把，今天就这么走了。不过他在体操队也干了很多年，也见过不少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突然走掉的人。不稀奇。

    “嗯，退了。”闻夏淡淡地说道，她嘴角硬扯出一抹微笑。

    “没受伤吧？”保安大叔关心地问。

    体操运动员大多来的时候好好的，离开时却带着浑身的病痛，还是影响后半生的病痛，治不好那种。他看着就很心疼。

    “没有。”闻夏摇头。虽然肩伤在这个雨天有些隐隐作痛，但这点上真不算什么。

    “巅峰退役挺好的。没伤没病，又有成绩，还赚到了奖金。你才16岁，回去好好学习，还能争取念个好大学，找份正经工作。前途无量！”保安大叔笑着恭喜，他是真心为闻夏开心。

    虽然给体操队当保安，但他真的不喜欢这门运动。太苦了，但凡家庭条件好点的都舍不得孩子练。在他看来这个年纪退役倒是一件好事。

    闻夏再次微笑，谢过大叔好意。

    旁人对体操的不了解，甚至误解，她也只能一笑而过。

    约好的滴滴专车就停留在门口，司机热情地帮她将行李放到后备箱。

    黑色的轿车以平稳的速度在城市里穿行。

    要说对省队没有半分的留恋那也不对。这里有她许多的回忆。在王志华出现之前，她在省队的生活其实很快乐，就选现在离开，记忆中快乐也是远远大于悲伤。

    然而，闻夏并没有回头看。

    过去，也就过去了。她还要向前走。

    *

    闻夏先回爷爷奶奶家。

    非假期，孙女拖着一大箱行李出现，哪怕闻夏什么都不说，老两口也知道出了问题。

    其实他们很早就发现有事。孙女一直性子活泼，电话里两人却发现闻夏逐渐阴沉。可他们都是普通人，是局外人，对省队的情况不了解，更说不上话，帮不了忙。能帮忙的一个，还在外省。

    这次回家，闻夏必定是受委屈了。

    这大半年不见面，孙女突然长大一大截。他们养过一个体操运动员儿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来，夏夏，跟我去买菜，看看你有什么想吃的。”李晓英随手拿了把雨伞，拉着闻夏就往外走。她可不想孙女回家后天天憋在家里。

    闻夏无奈笑了笑，跟着去了。

    等李晓英带走了闻夏，闻忠明就给儿子闻军打了电话。

    打手机没人接，这个时候真是训练的时间，闻爷爷叹了口气，直接打到单位找人。

    闻军接了电话，闻忠明一问，他就说了闻夏退役的事情，也说了她与新教练的矛盾。

    宁省队让个未成年退役回家当然要通知家长，闻军是闻夏父亲，周艳看他又是搞体操，对情况也了解，自然联系他。

    “爸，她们已经决定了，我一个外省教练能做什么？况且夏夏这个条件，确实不适合再练下去。夏夏自己都同意，问题已经解决。”闻军解释：“你心脏不好，妈血压又高，我就没敢跟你说。怕你们着急。”

    “放狗屁！解决个屁！你说说看夏夏以后怎么办？她是继续找队伍训练，还是上学念书？训练去哪个队？找哪个教练？中间如何怎么衔接？去上学，学籍的问题怎么办？去哪所学校，她能不能跟上进度？”闻爷爷接连发问，他继续质问：“闻夏是全运会冠军，国家运动健将的认证有没有？本该有的大学免试入学推荐呢？她为宁省争得荣誉，这些东西待遇是她应得的。什么没搞定，你怎么就让她退役了！！”

    闻军哑口无言：“爸……”

    最近他忙得晕头撞向，女儿有出了事……

    这些他还真的没想过。

    “你一天到晚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吗？闻夏一个小丫头，她懂什么？她年少气盛，受了委屈就扭头走人。你这个当爸爸为什么不给她争取？不给说和说和？哪怕拖上三个月，拿到免试入学推荐，去上大学，都比现在强！就算省队真不打算要人了必须要退，你总得给闻夏争取退役运动员免试入学推荐吧？！你这个当爸爸的怎么什么都不为女儿争，什么事都不为女儿干，你就这么平静的看夏夏被退役，她要你来干嘛的？！你是夏夏的爸爸，你不是省队的应声虫！”

    闻忠明一通训斥，他心口痛。

    他知道这些体操队这些领导从来不是人，但气到他的是闻军，这个当爹也不是东西。

    女儿从出生到现在，他就没怎么管过闻夏。孩子小时候是闻忠明老两口带。闻夏八岁进的省队，从那时起就拿工资。真的就什么也没为女儿做过。

    闻军那边沉默好久，他叹息：“爸，是，我混蛋，我不负责任。夏夏……就让她在就近的高中念书，她才16岁，奋斗两年考个好大的大学……”

    闻忠明没让闻军把话说完：“你给我滚回来！！就算念书，跑关系联系学校不得你来？！你让你女儿自己跑？还是让我跟你妈两个老东西去找人？我们找得到路吗？”

    “爸，我这里真的走不开……”闻军无奈。

    “你一个普通教练有什么走不开了？”闻忠明道：“你明天就给我回来，要是不回来，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爸！”闻军语气哀婉：“我是真的没法离开，刘舟洋马上出发世锦赛，这个名额来之不易，我必须跟着……”

    “你混蛋！”闻忠明怒挂电话。

    他坐在沙发上深呼吸，干净吃药平息控制血压，控制心脏，为这么个混蛋气死了划不来。

    他真的为闻夏不值，怎么就摊上这个一个爹？！

    *

    闻忠明跟闻军打电话受了一肚子气，直到闻夏跟奶奶买菜逛街回家还没缓过来。

    看他气成这个样子，闻夏反倒来安慰爷爷。

    “爷爷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闻夏安慰：“我在联系其他队伍，实力还在，我不怕没人要。”

    “对对对，咱们夏夏就好好练。”李晓英给闻夏夹了一块烧牛肉。

    谁说高个子不能练体操？假的。

    女子体操运动员最高身高有180以上的，去年高低杠奥运冠军的身高就有167cm。俄罗斯现任头号种子也有160cm。那她们的成套动作也是舒展流畅，漂亮好看，她们甚至能做成国内大部分小花做不了的大空翻，空翻保质期还更长。

    所以身高真的不是问题，技术才是。说白了，国内没有教高个子运动员经验的教练，所以不符合条件就不收。

    “嗯，我会的。”闻夏笑容灿烂。

    其实她心里真的没底。她也联系过几个教练，还给几个省队投过简历，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复。就算原本对她有意的教练，见她最近窜起来的个头也打了退堂鼓。

    闻忠明哪里不知道孙女强颜欢笑。他温和地说道：“夏夏，有什么千万别一个人抗着，爷爷奶奶能帮的，说出来，我们一定帮忙。”

    “行，有需要的地方，我一定不客气。”闻夏满口答应。

    一回到房间，闻夏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就合上了眼。

    虽然是她自己想离开，但就这么被要求退役多多少少还有点委屈和不甘心。

    她的眼角有些湿润，鼻尖有点酸涩。但终究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哭，解决不了问题。也没什么好哭的。

    明天去看看张教练，再多准备几天。

    接下来两个月，她一个省队一个省队的跑，就不信全国都找不到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