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贫僧去也

    

    况钟再次来到禅得寺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头顶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的天际则露出了鱼肚白。初升的半轮朝日还只是羞涩地露出了一个头，朝霞映着写有“禅得寺”三个大字的匾额，尤显肃穆。

    禅得，禅得。况钟默默念着这两个字，他恍然明白了，昔日这位建文帝早已没有了和四叔争夺天下之心。这天下，他宁可拱手相让。

    况钟不知道为何，到了这里后，反倒有了一丝怯意。他想起了初见让辞的时候，那股气势压得他几乎透不过起来。如今想起来，这种感觉，不正是他第一次见到朱棣的感觉吗，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帝王之气”？

    况钟纵马来到了寺门前，他翻身下马，径直闯了进去：“让辞大师，让辞大师！”

    连喊了数声，都不见有人回应。

    况钟心下焦急，又引得背上伤口隐隐作痛了。他一个箭步冲进了厢房，只见一切布置如昨，只是不见了让辞师徒二人的踪影。

    他而后又去了佛堂，里面除了那尊破败的菩萨像，空空如也。

    况钟走到近前，抬首望着菩萨的宝相，一时陷入了茫然。他双手合十，默默祷颂。祈祷些什么，其实他也说不清。他只希望，无论是让辞大师，还是当今皇上，都能够得享平安太平。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了双臂，轻叹一声正打算离开这里，却不料低头发现菩萨像前的供桌上放着一封书信。

    况钟急忙拿在手中拆开来看。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

    况大人见字如晤，昨日相会，乃与足下有缘。贫僧荐柳，自知无异将贱躯置于险地。奈何徐皇后乃开国元勋之后，贤良淑德，素有贤名。贫僧实不忍见这位贤后为病痛所累。当今皇上尧舜禹与，勤勉为政。过去诸业，恍如前世，如黄粱一梦。

    请大人回去转告陛下，贫僧只求青灯礼佛，再无称雄之意。百姓得享太平，即是大明之福。建文永乐，皆是泡影。天涯海角，贫僧时时颂祷皇上圣躬金安，娘娘万福金安，况大人福体安康。

    贫僧去也。

    况钟手里拿着这封信，双手忍不住阵阵颤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这位让辞大师的音容。

    他当初可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呀，如今却成了一位寄居荒庙的出家人。况钟顿生钦佩之情。这种钦佩，不同于对朱棣，他对皇上是敬畏，是尊重；不同于对姚广孝，他对姚广孝是敬仰，是亲近。

    况钟对让辞大师，唯有敬佩与叹服。

    正在感慨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况钟回头望去，只见一队锦衣卫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见到况钟，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他慢慢走近，一双虎目在况钟的脸上打量，注意到对方手里的那封信后，劈手夺过。

    纪纲匆匆扫了两眼，笑道：“况大人好快呀。”

    况钟知道这些人来此何为，他镇定说道：“让辞大师已经走了。”

    “走了？”纪纲冷笑，“依我看，是逃了吧？本官一接到皇上旨意，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却终不能快你一步。况大人，那和尚什么时候走的？”

    况钟听他此言，知道他是想借此事来弹压自己，索性放怀一笑：“哈哈……纪大人好手段，难怪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佥事呢。况钟问心无愧，我来到寺中，让辞大师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了这一封信。”

    “呵呵，红口白牙，谁能作证呢？听说刘敏昨日治好了你的伤，那刘敏与让辞又是一丘之貉。你感念他的恩情，放走了让辞，也是人之常情。况大人呀，念在我们往日的情分，只要你说出让辞行踪，本官不与你为难。”

    “纪大人好糊涂呀，让辞大师若真的与我相见，又何必写下这样一封书信呢？”

    纪纲的眼神闪过了慌乱之色，他没想到三言两语便被况钟找到了破绽。原以为，今日可以凭借此事治况钟的罪，没想到竟然被他化解无形。

    但纪纲仍不死心，他突然大笑道：“哈哈，好，好呀！看来贤侄你临危不乱，难怪皇上这么赏识你呢。”

    况钟见他态度陡然转变，倒也不慌，拱手道：“纪大人抬爱。”

    纪纲回身吼道：“来人呀，你们带人追出百里，务必找到那两个和尚的下落。皇上有旨，若是他们稍有反抗，杀无赦！”

    “是。”八名锦衣卫领命而去。

    纪纲上前拉住了况钟的手：“贤侄呀，适才勿怪。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之。既然暂时找不到让辞，我们就一同回宫复命吧。”

    况钟心下了然：纪纲见到这封信是让辞写于况钟的，料定了二人有所勾连。他要带上况钟与这封信，一起到皇上面前理论。

    况钟自问心中坦荡，他说道：“恭敬不如从命，纪大人请。”

    二人被数百名锦衣卫簇拥着，回到了应天府。

    进宫后，穿过金水桥、午门，径直来到了奉天殿。

    因为皇后凤体痊愈，朱棣老怀大畅，正抱着孙子朱瞻基玩闹。

    “臣纪纲（况钟）叩见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朱棣被打断了，斜目看了一眼二人，转而将朱瞻基交给了一名小太监，他转过身来看着这二人：“纪纲，事情办完了？”

    “回陛下，臣到了禅得寺，没见到让辞和尚，反倒遇上了况大人。对了，还有让辞和尚写给况大人的一封信。”说罢，纪纲高高将信举过头顶。

    黄俨接过了信件，呈给了朱棣。

    朱棣抖开，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他神情峻然，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

    纪况二人跪在了地上，谁都不敢说话。他们内心都猜不透皇上此刻是喜是怒。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二人膝盖都麻了。朱棣才缓缓开了口：“况钟。”

    “臣在。”

    “这封信是写给你的？”

    “……是，今日一早，臣去了禅得寺，让辞师徒二人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了这封信。”

    “哦。”

    “陛下！”纪纲突然叫道，“臣接到了陛下的命令，马不停蹄地去了禅得寺。到了那里后，只见到了况大人。臣猜想，一定是况钟徇私，放走了让辞和尚！”

    朱棣略一沉吟，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这封信，说道：“若真是况钟放走他的，他也不会写这么一封信了。”

    “陛下！”纪纲不甘心，仍要进谗。

    “好了，你也辛苦了，下去吧。”

    朱棣语气平缓，不见怒意。

    纪纲只得说道：“臣，告退。”他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瞪了况钟一眼，倒退着走出了大殿。

    “黄俨，你也带他们下去吧。”

    “是。”黄俨挥了挥手，奉天殿内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朱棣站起身来，缓缓从殿上走了下来：“你起来吧。”

    “谢陛下。”

    “这封信，可是实话？”朱棣看着他。

    况钟低垂双目：“臣，不敢说。”

    “以后朕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朕不想听你不敢说。”

    “是。臣斗胆，从这封信来看，让辞和尚倒是出于一片至诚，不似作伪。”

    “四年了。”朱棣背着双手，怔怔地望着大殿外的空地出神，他呢喃道，“他做了四年皇帝，朕也做了四年皇帝。”

    况钟不敢接话，静静地听着。

    “这封信倒是真的出自他手，朕认得他的笔迹。要不是汝阳对朕提起，朕几乎都不敢相信呀。”

    况钟心中一凛：“是……是汝阳公主说的？”

    “嗯，她还直夸你呢，虽然她不知道让辞是何人，但朕一下子就猜到了。”

    “陛下洞若观火，微臣佩服得很。”